如果要說這篇紀錄,最適合什麽人閱讀的話,我想是在一般社會場域分享正念減壓或其他正念課程的朋友們,因為裡頭的信息或許會有助於我們持續自我成長和學習。
幾天前在美國麻州的巴瑞佛學研究中心(Barre Center For Buddhist Center,BCBS)參加喬·卡巴金教授(以下稱Jon)帶領的七日國際靜修營(08/31-09/07)。我想趁記憶還鮮明,把感想寫下來。雖然如Jon説的,開口便錯(open your mouth, you are wrong),語言概念並非事實本身,而透過回憶而描述的文字,距離事實可能更遠。然而,回憶至少也是對事實的一種拼湊,而我們無法以心傳心,只能靠語言文字作為溝通交流的主要工具。因此,我还是允許自己試著表達我想表逹的吧。
先説這個靜修營的名稱:
Deepening Inquiry, Practice, and Community in the Greater Mindfulness Universe: An Experimental International Retreat within the Non-Dual Embrace of Noble Silence and Dialogue
其實Jon説,他有些後悔辦了這樣的靜修營,並稱之為“good mistake”,美好的錯誤。之所以是美好,是因為來自世界各國的三十多位正念減壓(MBSR)老師有機會聚在一起練習,充分分享交流。之所以錯誤,是因為這次靜修是由他發起邀請,希望從400多人名單中找到一些人來參加。但沒想到第一輪邀請的40人之中就有90%的人答應,無法邀請更多的人(他太低估了他邀請的威力)。他覺得,對於這次沒被邀請到的人而言,這是一種傷害。然而,Jon也不想搞一個大型的集會,因為唯他獨坐高臺,彼此没有緊密交流,也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無論如何,有幸參加這次「美好錯誤」的人們,來自美國、加拿大、法國、瑞士、芬蘭、西班牙、德國、義大利、俄羅斯、南非、日本、韓國、大陸、香港、臺灣等。這地域的多元化,標示著正念減壓全球化的流傳。
我之所以想寫些什麼,主要是因為我感覺,這次靜修中,Jon特別強調了一些他以前講過或者寫過的事,但並未在大家所熟悉的麻州大學正念中心(UMass CFM)正念減壓師資培訓過程中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強調。這回,Jon可以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將它們明確指出。
無論是從佛學研究者或正念減壓教學者的角度來看,Jon這次靜修營的談話和活動,意義深長,能夠幫助正念減壓師資清楚了解Jon所創立的正念減壓的本質,尤其是它與佛法(Buddhadharma)之間的微妙關聯,從而找到自己持續學習、成長的道路。
這次靜修並非全程止語,如其標題,包括noble silence(聖默然),也有dialogue(對話)。雖然有很多開口交流的時刻,但是,Jon説話的時間其实並不算多,更多時間是,他讓每個人分享自己的背景,如何走到這裡,完成了什麽事。
剛開始大家都客氣,不張揚自我,但在Jon鼓勵大家盡可能的分享之後,往往2.5小時,僅供四、五人分享。有些人從自己出生談起,有些人從祖父母輩的故事開始。許多人願意真誠分享自己的生命篇章,因此每一个人有机會練習很長時間的正念聆聽,學習他人以生命換来的重要功課。
我的英語本不好,加上各國的口音,和跟說話者之間的距離,有一些分享,我著實聽不明白,這時衹能夠學習don't-know-mind(不知道的心),允許自己不知道,安住在不確定中,祇是持續靜靜聆聽著,感受著言語背後的情緒與氛圍。
七日静修中,唯最初的一天半,全程止語正念練習,之後的日子,皆為練習和對話並行。練習的方式往往是正念靜坐和正念行走交替,其間僅做過一次正念臥姿伸展和身體掃描,以及约兩三回的正念站姿伸展。
大概從第二天晚坐開始,每次早晚坐之前,我們會念誦《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的英譯本。
每一次,Jon會先敲三下韓國木魚(moktak),起音唱The Maha Prajnaparamita Sutra,然後,大夥開始一起齊聲念誦。
一群正念減壓老師念誦著英語《心經》,這場景或許令人感到新奇乃至怪異。畢竟正念減壓一向是標榜科學的,無關信仰儀式的公共健康介入。
Jon解釋説,般若波羅密多,可譯為wisdom beyond wisdom,超越智慧的智慧。他強調這《心經》的念誦,並非信仰或神秘儀式,而是要藉由《心經》提醒自己non-attachment,不執著于一切的智慧,如經文説,no attainment and nothing to attain(無得,無所得)。Jon说,如果有人請醫生開立使人痛苦的藥,那藥方一定是執著,而佛陀的教導可以總結為一句話:無所執著。
除了《心經》之外,Jon還獨自為大家念誦了兩遍禪宗三祖僧璨《信心銘》的英譯:
The great way is not difficult for those who have no preference. When love and hate are absent, everything becomes clear and undisduised ……
「至道無難, 唯嫌揀擇, 但莫憎愛, 洞然明白……」
Jon獨自一人念誦,我們只是聆聽。我想Jon是以這方式宣示著自己的傳承。
在靜修營中,Jon曾拿木魚敲自己的頭:用F開頭的字加強語氣;也曾在一个下午花兩三个小時開車回家看剛出生的孫子;他也説他並不在乎有人指责正念減壓挪用了佛教禪修,因為他從經驗知道正念減壓對學員的幫助。Jon在言談舉止中完全展示自己的本性:一位禪者。毫無疑問,Jon受到中國禪宗的影響甚深,骨子裡流着禪的骨髓。就我所知,没有哪一位資深正念減壓老師像Jon那樣禪味十足。
Jon多次唯妙唯肖地模仿他的老師,韓國崇山禪師説話的樣子,讓聽者了解他的禪學背景,同時滑稽的模樣又使聽者哈哈大笑。可惜当時我手上没有手机,無法錄下Jon的模仿。
有一回Jon到日本,他刻意問一位日本禪師:在醫院無法教佛教,談佛陀,如何用佛法幫助人們減除苦?他得到的答案令他非常滿意——丟掉Buddhism(帶特定文化的制度化佛教),丟掉佛陀,只有法。
這正是他一直在做的事。
Jon創立減壓門诊最初的動机之一,是想如果有更多人真誠地練習正念,那這世界會變得更美好。他説得很明白,如果MBSR不是乘載法的工具,如果它不是為了心靈的解脫(liberation),而只是應對壓力,那他打從一開始便不會從事這一份工作。我們知道,他的減壓門診最初根本還不算是一份正式工作,只是臨時契約工,一星期工作一天,薪水微薄。然而這是他的摯愛, 就像鲁米那句美麗的宣言,Let the beauty of what you love be what you do。
Jon表示,打從一開始,減壓門診的mindfulness,除了是原有定義所説的覺知,和関係性(relationality)之外:更是一个總括詞(umbrella term),代表著法(dhamma)——普世的法則,關乎人類苦難,苦難的原因,和離苦之道路的法則。所以Jon説,自始自終,MBSR——Mindfulness-Based Stress Reduction便是Dhamma-Based Stress Reduction,是以法為基礎的壓力減輕課程。多麽簡單直白。
正念減壓所教的法,如Jon所説,是內觀(慧觀/vipassana)加上禪的態度。禪,離不開不二和佛性説。在這次静修,Jon多次提到non-dual(不二)和buddha nature(佛性,覺醒的本質)。佛性之説尤具療癒力量。你已然完整,本已美麗——這是Jon常説的引導語。他说,你追求的一切,你早已擁有。他说,你早已是佛陀。看看自己神奇的身体和大腦的運作,人們不需要追逐什麽,只需要認識自身的美麗,但同時不黏著,不將自己等同於任何事物,因為一旦有identification,將自己等同某種身分、地位、角色、成就、思想……不論是什麽,都會有執著和苦。
因此,在減壓門診中,Jon會告訴病人,不論你覺得自己有多少問題,你好的那一部分遠大於有問題的部分。
認識這份本有的美麗,對正念減壓至為重要。就練習而言,人們一方面透過練習培養穩定的專注,敏銳的覺察,清晰的辨別力等等,但另一方面,在練習時,哪裡也不去,什麽也不做,沒有要得到什麽。這是Jon在《正念的感官覺醒》説的,正念練習有工具性和非工具性兩个面向,如同光既是波也是粒子,端看如何觀察。就正念減壓而言,只認識練習的工具性面向,遠不足夠。
不少人受家庭、社會、文化環境所制約,或因童年遭受的外界傷害,形成嚴厲的自我批判傾向。一句「你已然完整」的真誠肯定,無疑是極佳的心靈療癒良藥。Jon鼓勵我們正念老師去看見自己和他人內在的美麗。這是佛性思想的美好運用。
在静修開營的那天晚上,Jon邀請德國籍無著比丘(Bhikkhu Analayo)來向大家説説話。他們兩人是2014年Jon到訪臺灣時,在法鼓文理學院見面相識的。無著比丘後來告訴我,他自己教不了母親禪修,但他的母親卻因Jon贈送的引導MP3而學會了如何靜坐,他非常感謝Jon。今年三月底他們還一起帶了一次靜修。
無著比丘在國際佛學研究界相當著名,著作差點等身(怪他太高)。Jon欣賞他,除了其學術成就外,更因為他在个人修行上的精進,長年日中一食,住在BCBS時,每週五天止語靜修,兩天用於處理學術工作、會客及其他雜事。
靜修營第三天,無著比丘離開BCBS前往西岸的靈磐內觀禪修中心(Spirit Rock),為其師資團隊(teacher council)授課。在靜修營結束的前一天,Jon還向我們推薦無著比丘的三本書:
Satipaṭṭhāna: The Direct Path to Realization
Mindfully Facing Disease and Death: Compassionate Advice from Early Buddhist Texts
Satipatthana Meditation: A Practice Guide
Jon説正念減壓並非他憑空想像出来,它有所依據,所以他鼓勵我們大家去研讀這些書,研究它的依據。當然,學習這些書並不是要向課程的學員講述書中內容,他們並不需要知道佛學專用術語和思想脈絡。研讀這些書是要將書中內容盡可能融入到個人的生命當中,並讓自己具身體現成為正念減壓課程活生生的教材。
在這次靜修前幾個月,麻州大學正念中心發生了頗大的人事變動,幾位資深老師離職,轉任於布朗大學正念中心。留下來的,跟離開的,都有人參加了這次靜修營。談到這事時,氣氛是緊繃的、悲傷的,不平的。雙邊机構都曾尋求Jon的支持,而Jon説,他不會選邊站,他會同時支持雙方,雖然他忙,能給的時間不多。
可以想見,以後兩個正念中心都會是正念減壓師資的培訓地。那麽是否有哪一個是正統的問题?
事實上,早有不少各自獨立的機構在培訓正念減壓師資,大多是Jon早期的學生所創立。而麻州大學正念中心的培訓模塊也一直在改變。在早期,參加Jon和Saki帶領的七天身心醫學的正念減壓專業訓練後,許多人便開始授課。這次來自歐洲的一些資深老師提及,其實早期就是如此。如Jon說的,如果屋子著火了,你不能夠等。
依我的了解,Jon本身對於工廠化制式的師資培訓,並不太感興趣。他說,教導正念,你並不需要被認證。他說,他自己也沒有被認證。重要的是,想去教學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雖然正念減壓的商標權在Jon手上,不屬於麻州大學、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布朗大學或任何其他機構。但是Jon説他不扮演正念警察的角色,他不想把生命用在到處纠正他人或上法庭,因為生命太過珍貴。
Jon告訴大家,MBSR正念減壓只是傳遞正念和法的善巧工具之一,它不會是適用於所有群体、所有場域的工具。正念老師需要運用自己的智慧,看清所服務者的需求以發展合適的善巧工具。然而,如果教導的是MBSR課程,就應該要盡力確認所教的是MBSR,不是别的。比如説,因為自己做不到45分的練習,或擔心學員做不到,便把練習時間縮短。這便不是MBSR。
關於正念減壓的師資訓練,Jon 請大家去看他的三篇文章,他説他想講的,大多在裡頭。
一是他為Teaching Mindfulness一書寫的序,我和法鼓的學生譯了此書,名為《正念減壓教學者手冊》。
第二篇是2011年首刊在Contemporary Buddhism的文章,我曾徵得Jon的同意將它中譯出版:關於MBSR的起源、善巧方便与地圖問题的一些思考
第三篇是去年出版的:
這三篇文章都指向一個事實,正念減壓老師有必要深入(佛)法的學習。但是,這並不意味成為教徒、信徒,而是努力活在法中,透过具身体現讓法鮮活地展現在自己身上。就像Jon曾説的,他不是佛教徒(buddhist),但他是佛教禪修的學生(student of Buddhist meditation)。
對於華人而言,值得一提的另一件事是,mindfulness的中文譯詞在靜修營中被提出來討論。Jon充分了解並同理有些正念老師偏好選擇「靜觀」作為中文譯詞背後的善意:希望淡化人們因正念而產生的佛教聯想,從而讓更多人願意嘗試MBSR。然而,Jon表示,基於 “the thousand-year view”,從千年的長遠之見來看,而不是只看十年、二十年,他仍偏好選擇「正念」的譯詞。
我想,這是尋求一時善巧方便和忠於傳統與真實之間的兩難問題。必須要權衡利弊,做出選擇。從Jon的話看,他選擇使用「正念」,並不是因為正念是目前華語出版界和學術界普遍使用的譯詞,而是基於 the thousand-year view。千年之見,這是一个多麼富有深義的理由啊。
靜修營結束前一天,我們和慧琦、德中、世明在傍晚時分可説話交流的時間,步行15分鐘到鄰近的內觀禪修學社(Insight Meditation Society, IMS)。
這個地方是美國第一個,也是東岸最大的內觀禪修中心。開創二十世纪內觀運動的緬甸馬哈希大師(Mahasi Sayadaw),便曾在1979年應傑克康菲爾德、約瑟夫格斯坦等人之邀,到此帶領內觀禪修。
對於正念減壓而言,這個地方更是其催生之地,因為Jon正是1979年春天在這裡靜坐時突然有一個十秒的願景:為何不在苦難最多的地方(醫院)用通俗的語言,教導滅除苦難的方法。
我們邊走邊開玩笑的說,要去找Jon那時候產生此願景的所在,這算是某種朝聖之旅吧。
我自己特別開心能夠參加這次的靜修,原因除了Jon的邀請,遇見許多老朋友,住在環境優美的BCBS之外,Jon允許我家夫人何孟玲老師和我一同前來,讓我特別高興。這是一趟法的旅程,友誼的旅程,更是愛的旅程。
本文感謝法鼓文理學院 溫宗堃 助理教授 授權轉載,原文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