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孩子們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歡的是他的行為,而非他這個人。
清晨上班的尖峰,開車穿越要擠進科學園區工作的壅塞車潮後,眼前景色開始顯現出漸次的明亮與空曠感。總算暫時把城市的喧囂拋諸身後,雖然仍身處上班的路途上,卻有種心情鬆懈的假象。
老覺得自己頭殼裡掌管方向性的腦區有所缺損,恰巧又遇到衛星導航再度失靈,於是我戰戰兢兢地開著我的小紅駛入一條窄小的巷弄內,在匍匐蜿蜒前進大約五十米之後,是的,我又猜錯了,仍是一條死胡同!
在這條不容車身迴轉的小徑盡頭我打了倒退檔,到了一個暗黑的斜彎旁,心中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拐」一聲,在這條「磨肚巷」裡,小紅右側的鮪魚肚又多了一條慘白的痕跡。
氣急敗壞地咒罵一聲後,還得趕緊平復心情,設法拖著傷痕累累的小紅,在倉皇之中找到藏身於另一條巷道盡頭之後豁然開朗的國民小學。
資源班老師見了我,熱情地向我打了招呼。還好老師很寬容並未質疑我為何遲了十幾分鐘到校,我則回報以社交性的笑容,以掩飾方才驚嚇的情緒。她安排了四位注意力缺乏過動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簡寫為ADHD)的學生,請我進行團體輔導,很客氣且慎重地點了點頭說:「心理師,麻煩你了!」
望著老師鄭重道謝後迅速轉身離去的身影,不知怎的,我心裡隱約升起一股不安的預感。
坐在我身旁的,是個體型圓滾滾的五年級男生,單眼皮下的小眼睛,笑起來幾乎要埋沒在胖乎乎的面皮裡。他上課時眼神總彷彿聚焦在遠處某個點上,像是在看著你,又不像真有看到你,半張著嘴,露出兩顆顯眼的大門牙,就像是一隻大白兔一樣。大白兔是個患注意力缺乏症而沒有明顯過動與衝動問題的孩子。
年紀最小的是三年級的小鼬子,他的個兒也特別小,坐在桌子後方只看得到他掛在桌面上面黃肌瘦的臉。他的話很多,尤其喜歡插話,他的聲音細碎,還常邊說邊齧咬著放進嘴裡的手指甲,說起話來吱吱喳喳,需要格外用力才可聽得清楚他在說什麼。或許因為單親的家人乏力照料,小鼬子身上常隱約散發著異味。
坐在我對面的是膚色黝黑、身形微胖、說話顯得溫吞的小五男生,他總是一副急著想說話表現的模樣,不過反應就是慢別人半拍,常插不進話來,臉黑脖子粗的樣子著實有點冏,姑且叫他冏海獺吧。冏海獺的脾氣並不好,當他的要求或期待沒獲得立即的回應時,很容易便勃然怒氣沖沖,跟別人發生口角。
最後登場的是瘦皮猴,他是個生理外觀尚未進入青春期的六年級男生,稚氣的童聲,細瘦單薄的身軀,粉嫩的右臉龐下方,隱微地鑲了一枚可愛的小酒窩。他就像是一隻既聰明且充滿強勁電力的小獼猴,不停比手劃腳地嚷嚷著這世界上一定有外星人,說他們在金字塔還有萬里長城上面都有設計太陽能的裝備云云,還不時模仿外星人發送電波的怪異聲響:「ㄉㄧˇ……ㄉㄧˇ……。」
初次見面,我試著跟男孩兒們建立好關係:「我是李嘉修心理師,你們可以叫我李老師,或者是阿修老師喔!」我也邀請他們介紹自己。他們邊嬉鬧著邊笑得合不攏嘴地說了自己的名字、班級及家住在哪裡,且此起彼落地爭相說著他養的鸚鵡如何如何、他們昨天吃了好大隻的櫻花蝦、誰的媽媽養的小雞會吃米、烏龜是不是也可以吃米……。
四隻小動物們如同在進行自由聯想般,你一言我一語,喋喋不休,印象中,這幅輕鬆樂趣的景象只維持不到十分鐘的光景吧,後來情況如何失控,霎時間我自己也沒搞清楚。
瘦皮猴率先開始脫離座位,興奮地在一旁手舞足蹈,還頻頻發出「咯咯咯」的笑聲。他刻意挺出他纖細的腰身,合併雙手的虎口圈住自己褲襠的部位,隱約地凸出了他的小雞雞,還交替跳動著他的雙腿,大喊著「江南Style」跳起騎馬舞來。
冏海獺深受身旁電動瘦皮猴所蠱惑,從位置上笑落到地板上,「哈哈哈,你……你才是……外星人啦!」
說時遲那時快,冏海獺的反應突變為神速,對準了瘦皮猴的下體一伸手便戳了過去:「你的小雞雞才要吃米啦!」瘦皮猴尖叫「哇」了一聲,與冏海獺開始展開了追逐戰,叫著、笑著、呼鬧著,在教室裡滿場跑,大白兔跟小鼬子也一邊拍著桌子鼓噪著,歡叫著看著這齣好戲。
「請回到座位上坐好!我數到三…」無論我如何聲嘶力竭喊叫,整間教室依然是鬧哄哄。正當我走過去打算分開這兩隻狂野地糾纏在一起的動物時,只聽到瘦皮猴叫囂一聲後,冏海獺已經摀著自己的嘴,露出痛苦的表情,顯然已中了瘦皮猴的一記無影腳。
我搶步過去伸手擋在瘦皮猴與冏海獺之間,要求他們向彼此道歉。瘦皮猴大吼著:「要你管喔!我連我媽媽都敢打了,打他算什麼!」冏海獺一手摀著嘴,還不忘支支吾吾罵了幾聲粗話,不甘示弱地一手作勢便要揮拳過去。
恍惚之間,我有種錯置的感覺,彷彿身處馬戲團之中,我以為自己是馴獸師,但卻頓時喪失了馴服動物的技術本領,儼然變成一個突然發覺台上表演特技的動物們已經抓狂失控,正跳下了舞台,而飽受驚嚇打算落荒而逃的觀眾。
那一天我挫敗極了,第一次的相見不歡,讓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繼續輔導或馴服這幾隻容易失控抓狂的動物們。我開始懷疑自己乾領了鐘點費,卻壓根沒盡到該有的職責,還讓一位小朋友受了傷,也許該接受輔導的是驚魂未定的我吧?
回程再度駛回喧囂的路上,我思忖著,也困惑著,那麼究竟我的工作職責是什麼呢?
心理師這個行業最大的優勢便是充滿了彈性與可能性。我想,也許我抱持了不甚合理的期待,以為四個注意力缺乏過動症的孩子,能夠相安無事地好好坐定位上課聽講,倘若如此,學校老師何必轉介他們來接受輔導呢?更何況,我根本還未與這幾個孩子們建立好關係呢。思索了幾天,我靈機一動,決定投其所好。好吧!咱們來玩耍吧!
我準備了幾款桌上遊戲,告訴大家在遵守規則的情況下,我們才能夠繼續進行遊戲。想當然耳,所有人都躍躍欲試,迫不及待要我趕緊講完遊戲的規則,只想要快點開始遊戲。
我對瘦皮猴說:「你只要再離開座位,或者不遵守這個遊戲的規則,我就會停止這個遊戲喔!」只看見瘦皮猴點頭如搗蒜,眼巴巴地盯著色彩繽紛的遊戲。
接著,我跟大白兔說:「沒輪到你前請耐心等待,專心地看別人玩,記住別人翻開的卡片是什麼圖案。」
我也試著跟冏海獺約法三章:「你只要再嫌小鼬子臭或是罵髒話,我會要求你暫停遊戲一回合。」冏海獺倒也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顯然也是等不及想要玩遊戲。
最後我也跟小鼬子說:「如果你再將手指頭放進嘴巴裡,你也得暫停遊戲一回合。」
待男孩們皆異口同聲地同意規則以後,我們開始玩遊戲。
一如預期,遊戲的過程中,狀況百出,整間教室依然是鬧哄哄的。聰明如瘦皮猴,是玩遊戲的常勝家,不時自豪地歡呼,不過他一玩瘋之後,又忘了屁股不可離開他的椅子。冏海獺則時而衝動地玩了別人的回合,或搞不清楚遊戲規則,而被其他人催促數落,還忍不住又爆出一字粗話而被暫停一次遊戲。
小鼬子仍然會把手放進嘴裡,不過他也開心地被禁玩了幾輪遊戲。大白兔雖然常常忘了輪到他玩了,而且每回合都得讓他人提醒遊戲的規則為何,他倒是無所謂地露著兩顆大門牙,笑得可愛極了。
聽到下課鐘響,可愛動物區的動物們央求玩到下一節上課鐘響,我擔心他們高漲的情緒會影響下一節上課的心情,通融他們只能再繼續玩五分鐘。令我喜出望外的,這節團體課,我們竟然相安無事地歡度過了。於是,我也開始欣賞每隻獨特小動物開心玩著桌上遊戲時的投入神情,心中不無滿意地想著,至少孩子們開始學著輪流等待與遵守規範了。
當我收拾著我的謀財工具準備打道回府時,瘦皮猴又溜了回來,開懷地問我:「那你什麼時候會再來啊?」
我笑著回答他:「下下禮拜同一時間我會再來噢!」瘦皮猴又是一陣嬉笑:「哈哈,以後就叫你阿修羅,真是好笑耶,掰掰!」
頓時,心裡一陣觸動,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跟瘦皮猴建立起正向的關係了。我笑著望著瘦皮猴的背影,彷彿真看到一隻小獼猴仔,靈活地攀附著樹藤,涮、涮、涮,一溜煙便消失在水泥叢林裡無影無蹤了。
與孩子建立關係,尤其是具特殊需求的孩子,如ADHD,總是格外困難。ADHD的孩子們往往因為大腦中的神經功能異於常人,使得他們就像是一群人來瘋的跳跳虎,總是活在那難以記取經驗且衝動的當下,讓周遭搞得人仰馬翻。跟具特殊需求的孩子互動,要能夠理解其情緒行為的本質,想方設法去協助他們,而非枉效地不斷加以斥責。孩子無辜,大人也受罪。
切記,讓孩子們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歡的是他的行為,而非他這個人。無論如何,你要能夠讓孩子深切感受到你是在乎他且愛他的。好的關係建立了,良好的互動與轉變,才有可能發生。
摘錄自:解憂心理師:帶你穿越低谷、正念減壓,找回快樂與自在的人生處方籤 ,作者為李嘉修臨床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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